发表时间: 2023-02-06 11:01
文/评书廉颇
王侍中爱结交寒士。
有人来拜访,他就张罗食宿、筹措金银,从不叫人空手而归。
一天,来了个邋遢道士,胡子脸上,两条粗眉毛,一粒大鼻子;身后跟着个道童,木木讷讷,替他拿着虎撑和药囊。
道士很有风雅,随手摘下竹叶,写上墨字,当做名刺让门童送进去。
王侍中接到手里看:
“道士王挑杖拜谒。”
歪歪扭扭的一行字,每个笔画都不在它该在的地方,也都在它不该在的地方。
请到内堂奉茶,接着又摆酒。
道士很健谈,吃喝随意,也没有忌口,每种饮食都浅尝辄止,风轻云淡。
倒是那个道童,吃相凶恶;道士尝过的酒食,都递给他吃,片刻就过口入腹——整桌筵席,他倒吃了大半。
席间聊起道法,道士讲到玄妙处,王侍中听得如醉如痴,仿佛风入松林,月照大江。
忽然,道童打一个大嗝;就像得到一个终止符,道士再也不讲了。
王侍中很遗憾,想留道士长住:
“师父您看这样——我在青城山下择个清净去处,给您造个道院,愿执弟子礼,以奉晨昏……”
道士没说什么,道童倒一脸不耐烦,满院地疯跑,翻过院墙,不见了。
王侍中还想再留客;道士笑笑,摇摇头。
隔着墙头,药囊和虎撑都扔了进来,零零碎碎撒了一地。
临别,王侍中很不舍,捧出金银相赠;道士不受:
“用不着,用不着……”
王侍中自作主张,把道士药囊里的药掏出来一半,塞进去金银。
道士笑着摇头。
走到堂下,相揖而别。
快出院门了,又转回来,用佩剑在台阶两旁各剜了个浅坑,又朝墙外拍了拍手。
好半天,道童才从前门转进来,递给道士一个纸包,捡起地上的虎撑和药囊,又翻墙走了。
道士笑呵呵地拆开纸包,里面是两粒花籽,一粒是黑的,另一粒也是黑的:
“无故叨扰,多蒙惠赐,些小福物,聊以奉君。”
花种子埋到土里,各扣上一个花盆;打个响指,再掀开来,花已经长出来了——盈盈的两株绿叶,捧着点点红花,:
“这是好花,好好养,好好养……”
道士去后半年,花长到了一人多高,绿叶葳蕤,红花重楼;像两尊宝塔一样,蔚为奇观。
花是好看,地遭了殃;两株花的根,在地下蜿蜒膨胀,把地砖拱得像是丘陵。
张侍中命人把地砖撬开,重新再墁。
工人刨开地面,连声怪叫;张侍中抢过去看,地面隆起的地方,一边是金锭,一边是银锭——收起来一查点,正是他当初送出去的那些。
之后五年,张侍中早春踏青,又碰见了那个道童,骑在青牛背上,年纪也不见长。
问他:
“你师父在哪儿?”
也不回答,只用鼻孔出气,拿着短笛也不吹,一个劲儿地只敲牛屁股。
老牛吃痛,向前挪两步,叫声“哞——”。
后边有个人,赤着脚,拄着条拐杖追上去,短裤汗衫,一身白肉,腮上红扑扑的两团,像庙会上新捏的面人儿。
利州府的集市上,新来了个奇人。
从冬至夏,都是一套短裤汗衫,露着白噗噗的一身好肉,比馒头还白。
头上一圈地中海发型;一个大肉鼻子红通通的,跟两边天生的腮红排在一起,像个标准的“三筒”。
三筒不搭理人,被问得急了,就信口胡诌:
“天上的马,是没有蹄子的,只有爪子——龙变来的嘛,爪子拿住了云,才跑得稳当……”
“天马的粪,堆在一起,积肥成壤,土壤垒聚,是为乌云,乌云倾颓,就是暴雨——所以天水可以肥地,比河水强太多了……”
“神仙是没有家的,齐天大圣府和凌霄宝殿一样,都是官家办公的地方——所以,神仙们会在因公下凡时多停上几十年,度个小假……”
说得多了,就传开了;越来越多的人,专程赶来听他胡说。
三筒的旁边,就多出个小孩儿来,木木讷讷的,只管烧茶送水。
听众们喝了茶,走之前把碗还回来,碗底会留下一个两个的铜钱,算是买票了。
有的时候,听讲的人入迷了,到饭点儿了也赖着不走;小孩儿的肚子就“咕噜噜”一响,三筒就再也不讲了。
也有的时候,听众里有刻薄的人,刨根问底地要听个明白,小孩儿的肚子也会“咕噜噜”响一声,三筒也就不讲了。
有人带来笔墨和朱砂,请三筒画符:
“罗汉,会画吗?写个福字也行啊!”
三筒就在纸上乱画,左上角一团墨,右下角一条线,全不挨着;等笔墨都连在了一起,有仕女,有宫阙,有祥云,又瑞兽——虽然都很丑,可都是人间没有的东西:
“尔等地愁苦,吾乃天自在!”
从那之后,三筒改叫“天自在”了。
三筒天自在,在山神庙的供桌上铺床;晚上让小孩儿睡床上,他睡床下。
利州之南,是南北行商交会的大市,人重私利,而少公义;欺行霸市是寻常事,杀人越货也不新鲜。
一天,三筒喝酒,突然就停杯了,站起来瞅着南方皱眉:
“怎么就不知好歹呢?火烧旺地,火烧旺地,早晚烧个干净,救也救不起了……”
杯子往空中一抛,半杯酒上天,一滴也没落下来。
转天街市上传开了:
州南的大市着了火,被一场急雨救了;大雨过后,满地的酒香。
人们都认三筒为神人,满街找他,再也找不见了;只是给他收钱的小孩儿还在,在山神庙前摆了个小摊,卖麦芽糖,也卖面人儿。
再往后,州南市集又遭大火,火势太大,无人能救;劫后余生的,都是些老实人。
大火过后,小孩儿也不在了。
过了两年,有人在城外见着了他,被拴了双手,捉去替人出徭役。
利州城外,有个深潭。
无风的时候,潭水倒影蓝天,像面镜子;有小鸟飞着横穿潭面,扎进水里,沉了下去。
于是,有人在潭边私设神庙,拜祭水中的龙神;渐渐蔚然成风。
州府不许民间淫祀,拆了神庙,驱散信众。之后,又有城外的富户勾结州吏,筹款建塔,以镇孽龙;普通人家,被抓丁拉夫,强服徭役。
砸石头、搬石头、背石头、垒石头,苦不堪言,没人愿意干。
眼见工期越来越近,完成不了,只能延期;但左右只是这些苦力,兜兜转转,还得自己受累。
不同的是,本该受累一百天的,现在二百天也完不了。
眼见只是垒出一个塔基,所有人都绝望,所有人也都摆烂。
山神庙前替三筒烧水收钱的小孩儿,也在其中;又过了两年了,还是那副木呆呆的样,得空就坐在潭边看人钓鱼。
钓鱼的是个瘦高挑,戴着顶破头巾,枯柴一样的人,疯疯癫癫的,见人就笑:
“吃鱼么,吃鱼么……”
有人理他:
“吃啊,哪儿呢?”
他就指指水里:
“钓,钓……”
疯子钓鱼,没有钓竿,把一根线拴在门牙上,另一头串一截芦苇做漂儿,扔进水里等着,居然也能钓上来不少:
“嘿嘿……拴上牙,钓鲫鱼;拴下牙,钓白鲦!”
钓上鱼来,就汆鱼汤;小孩儿就跟着一起喝,吸溜吸溜的,喝得满头大汗。
有人眼馋,跟管工的人抱怨:
“疯子怎么不出徭役?”
撺掇着,也让疯子去搬石头。
疯子也乐得帮忙,跑前跑后的跟着瞎张罗;别人干,他也干;别人歇了,他还忙活。
大家都暗笑:
“得了个便宜劳力……”
结果,一觉醒来,他把垒好的塔基,给拆了。
大伙儿围着要打,疯子抱着头蹲到小孩儿身后,指着水里:
“有龙,有龙……”
大家都恨他捣乱:
“屁呀?哪儿有龙?根本就没有,罚我们在这儿砌个死人塔,活受罪!”
苦力们渐渐围过来,把小孩儿和疯子逼到水潭边。
小孩儿张开胳膊,挡住向前的人,屁股一撅,“通”的一声,把疯子拱进了水里。
人扑腾了两下,就沉了,只剩个破头巾漂在水上。
才一会儿,听见了水响。
疯子从潭里走了上来,一路拖泥带水的,怀里抱着条……睡着了的龙——
猪头、鹿角、鲤鱼须,身子长长的还拖在水里,看不见尾巴,也不见爪子……
岸上的人纷纷后退:
“真腥气啊!”
“看颜色像条泥鳅诶?”
疯子水淋淋的上了岸,把睡龙往泥地上拽:
“搭把手诶,搭把手诶,捞上来汆鱼汤嘞!”
全吓跑了。
小孩儿向疯子比划,指指头顶。
疯子看看天,咧嘴一笑。
当啷一声,晴天响雷;半潭的水,连同那条睡龙,全不见了。
潭底的龙飞了,塔自然也就没了再垒下去的理由。
疯子也没人再见过。
只有那个小孩儿,有人见过;用根竹竿,挑了顶破头巾,到处招摇。
利州北门外,贴通缉令和告示的墙下,有个老头儿,在卖葫芦籽儿。
一张蓝印花的包裹皮儿,摊开在地上,摆了几百粒种子,每粒都有拇指大小:
“一文钱一个,一文钱一个,一文钱种下,最少收五个大葫芦!”
路过的都嫌贵:
“你这玩意儿,种出来也不当吃喝,忒费钱了……”
老头儿胖得出奇,大脑袋,大肚子,脑袋下边就是肚子:
“你还别嫌贵,能救人命该不该破费?——这是大葫芦,可以当船浮水。”
有人问能有多大:
“能有……你这么大吗?”
老头儿一愣怔,指指旁边摊位卖猪尿泡的小孩儿:
“有他这么大,最小也得这么大!”
看客们都哄笑:
“扯淡呢吧……”
卖猪尿泡的小孩儿,木木讷讷;有见过他的也问他:
“怎么来这儿了你?多钱一个啊?”
小孩儿不说话,伸手比了个“二”。
有人问:
“两文?”
胖老头儿替他回答:
“二两!”
哄笑一声,都散了:
“一个傻子,一个哑巴!”
一老一少,上午守在城门外,当坐商;下午进城去走街串巷,当行商。
折腾了一年,也没见挣过钱;倒是小孩儿车上拉着的货,越来越多。
老头儿边走边唠叨:
“好大的水啊!听这风声,铺天盖地;听这水声,拔寨摧城!”
听见的没有不笑的:
“神经病诶,也饿不死……”
来年初夏,城里路边滩头,所有的无主之地,都爬满了葫芦藤蔓;到了入秋,真结出缸瓮一样大的葫芦。
两个月后,嘉陵江洪泛,城墙倒了,人都成了鱼鳖。
摘了大葫芦的,感念老头儿的恩德;没买葫芦籽的,恨自己福源浅薄;砍了葫芦秧的,只能抽自己大嘴巴了。
胖老头儿也不见了。
浮在黄水里逃难的人们,倒见过那个小孩儿,骑着个大葫芦,葫芦有母猪那么大,细腰儿上面,还扎着块蓝印花布。
小孩儿稳稳当当地坐在葫芦上,鼓足腮帮子吹着猪尿脬——
吹一个,扔一个;再吹一个,再扔一个。
(插图:于非闇先生书画作品)
评书廉颇,故事多多,敬请关注。
手机输入,一手原创,欢迎转发。